沈明语只是染了风寒,高热退下后,病也好了大半,太子叫她再休养两日,说等她痊愈了就搬进东宫去。
沈明语很是发愁,那日回来后本想找三哥商讨对策,可自己病倒了,这事儿也耽搁了。
那日林方廷来府上时,曾道圣上已经解了七皇子禁足,不日将要回宫。如今太子党与七皇子党日益针锋相对,沈明语不想靖南王府卷入其中,以免日后被新帝清算。
她这两日一直在考虑此事,她虽成了太子伴读,可只要让太子主动疏远自己,沈家就能慢慢远离漩涡中心,从而明哲保身。
但能否如愿,且要看日后的转折机会。
她必须抓住。
自那次林家拜访过后,沈明语与袁为善算是冰释前嫌,二人关系暂且缓和下来。
但更叫她意外的是,许是为了弥补过错,袁为善给她送了许多补品过来,流水似地往她院里搬。
为彰显诚意,他每天从文华殿散学后还要先来一趟魏国公府,探望过她,方才回去。
这日,沈明语站在院门口,目送袁为善从芷阳院离开,忽听得身后蔷薇架一阵细微动静。
她回身一看,便见三姐萧明萱脸色微红,嗫嚅了两句“六弟好”,而后飞快转过身去,消失在小路尽头。
沈明语一头雾水,正要回院里,却见五郎萧明景疾步从另一头过来。
人跑得气喘吁吁,蹙着眉问:“六弟,你看见三姐不曾?”
沈明语连忙点头,指了指方向,问道:“这是怎的了?”
萧明景擦了把汗,叹气道:“三姐和母亲闹了好大的脾气,摔了东西便跑出来了,气坏了母亲,长姐和四哥在院里安慰着呢,只好我出来追她了。”
沈明语十分诧异。
薛氏素来认可大女儿样样出色,却总觉得小女儿蠢笨,萧明萱活在姐姐光环之下,养成了唯唯诺诺的性子,即便薛氏待她严厉,她也甚少反抗,怎的突然转了性子?
担心她出事,沈明语跟着萧明景往前一起找人。
路上听萧明景说起,她才得知,原来薛氏与萧明萱因择亲一事僵持不下,这才闹出今日的事。
“三姐要说亲了?”沈明语神色错愕。
萧明萱才将将及笄,十六岁的姑娘家,尚且一团孩子气,竟就要谈婚论嫁,以后就要被困囿于内宅之中了。
沈明语第一次不觉得扮成男子是件毫无益处的事,至少她不必早早嫁人。
但更多的,却是为三姐感到悲哀。
萧明景先点点头,继而摇头道:“母亲中意京兆尹的公子,说他为人稳重,知书达理,可三姐自己不愿意。她中意的……”
他压低了声音,轻轻道:“就是那位袁小侯爷。”
沈明语怔愣了下。
“母亲知道后很生气,骂三姐好高骛远,人家小侯爷身份贵重,名门贵胄之后,继父又是阁老,以后他即便不入内阁,也能征伐沙场执掌三军的,哪里看得上三姐?偏三姐哭哭啼啼,大有非君不嫁之势,气得母亲饭都吃不下了。”
说到这里,萧明景拍了拍沈明语的肩膀,小声问:“六弟,你觉得袁小侯爷如何?”
沈明语神色尴尬,眨了眨眼,只得慢腾腾道:“我也是个男儿郎,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
萧明景道:“我只是看他待你亲近,这两日还特意来看你,想问你觉得他与三姐如何。”
沈明语面色微僵,随即摇头道:“袁小侯爷一表人才,确是众人眼中的好郎婿,谁能嫁他自然是福气,只是我以为,婚姻大事岂非儿戏,总得要两情相悦才好。即便神女有心,也怕襄王无梦,还得看二人造化。”
二人说着话,很快走到了莲池旁边。
一池莲花枯败,残霞映照残叶,愈显苍凉。
沈明语站在岸边巨石上,踮起脚尖,眯着眼环顾了一圈,忽地瞪大了眼。
鲤池以假山分割成东西两湖,先前她站在低处,看不真切,而今她站得高些,一眼便见,假山凉亭前似是有个人影。
萧明萱正独自坐在凉亭里,似在隐隐抹泪。
“六弟,你且先回去罢,三姐她面子薄……”萧明景轻拍了拍沈明语的肩膀。
沈明语心绪复杂,稍稍颔首,道:“你多安慰着她,此事也不是她的错。”
萧明景苦笑了下,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明白。
沈明语慢慢往回走,心情略有些沉重。
姑娘家嫁了人,便不能轻易出内院了,也许以后陪伴三姐的只有天上浮云,庭中百花。
金乌西坠,霞光斑斓。
春晖堂正对的墙下,山茶绚丽,云蒸霞蔚,一片艳光灼人眼。
沈明语从旁边路过时,一朵山茶忽然就落到了她头上。
她下意识去接,手心山茶盛绽,开得艳丽。
她正是纳闷,忽抬头看见,袁为善一身赤金锦袍,玄带紧扣腰身,斜倚着墙壁,双手抱胸,朝她笑道:“沈兄,方才有话忘了同你说。”
“下月清颐园沐春宴,我妹妹正巧缺个同伴,我想你能否陪她同去?”
少年意气风发,容色万千,将霞光中的满园山茶也比了下去。
沈明语愣了下,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大梁民风开放,但世家望族的姑娘们多半谨言慎行,甚少与外男结交。除却上元灯会,沐春宴便是姑娘们难得能外出赏玩交友的日子。
每逢值此时节,京中各家宴会不断,踏青赏花亦是其乐融融。借此相逢之时,不乏少男少女互诉情意,春心萌动。
而清颐园沐春宴,由中宫皇后特邀京中世家公子贵女,明面上为赏花丹青之乐,实则为世家联姻相看人家。
沈明语虽对将来之事略微先知先觉,可论危机,并没解除多少。
她方才就认真思索过。
若是能与袁为善林昭筠处好关系,借助林府力量,找到七皇子党的罪证,或许可以先发制人,从而避免兰姨娘之死,无疑是在与萧成钧交好之外,为将来靖南王府和她自身境遇又多了重保障。
只是她到底不是男子,不能回应林昭筠的心意,若稍有不慎,也许还会弄巧成拙。
但想到将来林昭筠的命运,加之三姐的事,令她心里又生出了别样的想法。
也许,总得要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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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沈明语便出了府。
长街车水马龙,遍地尘世烟火气。
沈明语走了几家铺子,选定了家首饰铺。
此番要陪林昭筠去沐春宴,自然得备好礼。
她挑了几样好东西,忽然看见一套金玉头面,微微怔了下。
钗环做工精巧,点金缀玉,甚是光彩夺目。
她一时看愣了。
一旁的掌柜眉开眼笑,忙道:“公子好眼光,这可是咱家的镇店之宝,送与心上人最好不过。”
沈明语微垂眼皮,点了点隔壁的几套翡翠首饰,道:“这几套我全要了,劳烦您装起来。”
“哎?公子,您当真不考虑拿下这套金玉良缘?女儿家就喜欢这些呢!”
沈明语抬头,笑了笑,“不了,在下并无想送之人。”
给林昭筠的礼备好了,自然也不能少袁为善的份儿。
沈明语挑了家文房四宝店铺,进去打量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一块乌黑点金的砚台上。
“公子是看上了这松烟墨?”
沈明语琢磨了片刻,道:“给我取两套一样的松烟墨和水洗砚。”
她顿了顿,指着最初那块墨,道:“这个单独给我包起来。”
见这位主顾出手阔绰,伙计更是殷勤,搓着手笑问:“公子,咱家能给墨刻字,您要不要刻个什么?”
沈明语想了想,梦中的首辅大人偏爱山水丹青,便道:“就刻,明月松间吧。”
沈明语正要出门,忽听得有人喊她,“沈小世子?”
待回头,就见个锦衣华服的俊俏男子,手执折扇,喜出望外地看过来。
“不曾想,竟在这里遇到了沈小世子!”
男子语气熟络,忙不迭上前来作揖行礼。
看沈明语一脸茫然,那人“啪”地收起折扇,敲敲自己脑袋,低声道:“在下章序言,你忘了,那日舍弟序知被袁小侯爷当街拦下,若没有你出手相助,他定然难逃大祸。”
待仔细看清眼前人与章序知有七八分相似,沈明语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章兄大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章序言连连拱手,“世子解舍弟之困,犹如再造之恩,结草衔环亦不为过。今日有缘相逢,不如小酌一杯,权当我谢世子拔刀相助。”
这人说话连珠炮似的,听得她脑瓜子嗡嗡响。
章老有好几个孙儿,长孙章序言是庶出,与嫡孙章序知怯弱的性子不同,为人热络,最喜吃喝玩乐,上回听过弟弟的事,早就起了结交沈明语的心思,只是一直不得见,今日倒是赶巧。
沈明语正要婉拒,又听他笑嘻嘻道:“听闻世子体弱,幼年一直在直隶养病,这刚回京也没几月,料想对京中不甚熟悉,来来来,在下带你结交朋友去!”
沈明语来不及拒绝,章序言已揽上她肩头,半拽半拉地挟着她往外走。
甫一出门,才发觉门外等着五六个世家子弟,齐齐围了过来。
“哎呀,当真是沈小世子!”
“章兄,眼力劲儿可以啊,这都叫你认出来了!”
章序言喜笑颜开,挑了挑眉,“全因沈小世子模样出挑,隔着人群远远一瞧,也惊为天人呐!”
说着用力拍了拍沈明语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沈小世子,难得见你出来一趟,这可要好好喝一杯。”
沈明语被这群纨绔子弟堵住,一时进退不得,心中只叫苦。
她半推半就,只得被几个世家公子拉走,到了酒楼门口时,犹自努力推辞,不愿上前。
正在此时,有人喊了声,“烦请诸位且让一让,莫要挡道!”
沈明语抬眸望去,就见一群衣着清雅的学子簇拥着个人,顺着楼梯蜿蜒而上。
她觉得为首那人的侧影有些眼熟,只是被众人挡在身后,自个儿又不够高,踮起脚尖看了半晌,压根没看清是谁。
就在这时,那人忽地停了脚步,目光似有察觉,朝众人望过来。
诸位公子哥们顿时屏住了呼吸。
“是萧家三郎——”
沈明语心口骤然加快,正想上前搭话,却见他视若无睹地移开了视线,径直朝楼上包间而去。
沈明语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浑身僵住。
三哥怎的回来也不告知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