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她不是来,而是回。
周曼只带了一个很小的箱子,是工作室的化妆师出外景时会用来装化妆品和工具的尺寸。
枝伊一边手轻轻牵着周曼,另一边手接过那个箱子,说:“你想得真周到,不用带太多东西,你可以穿我的睡衣,出门也可以穿我的衣服,洗漱用品、护肤品和化妆品之类的也不用另外准备。”
因要赶着把外景的订单完成,周曼度过了没日没夜忙碌的几天,直到坐上列车的前三个小时,她的工作才结束。周曼把话含在嘴里:“我来不及收拾行李,而且想着什么东西都可以买,也不用收拾那么多了。”
小区里的绿化做得很好,满目皆是高高低低的树和不同造型的灌木丛,灯饰亦多,散发着暖黄色的光芒,周曼仿佛走进了一个人造的黄昏之中。
枝伊告知周曼:“我的公寓里面只有一间卧室。另一个小房间被我改成衣帽间和化妆间了。”
周曼无甚在意地说:“我睡哪里都可以,在沙发上睡或是打地铺。”
“有时候一些朋友过来玩,都是和我一起睡,要是实在睡不下了,才会挪到客厅打地铺。”
周曼顿了一下,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枝伊脸上的笑加深,带着游说的意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睡。”
“倒也不是介不介意的问题……”
“好,我们就睡一张床吧。”
枝伊将回不过神的周曼领回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周曼在枝伊打开灯的一刹那,觉得世界如换新天,周曼很是惶恐。
某种近乡情怯一般的情感虏获了周曼,越是期盼多年,越是在终于获得的那一刻不敢触碰。
“这是给你准备的拖鞋,欢迎你。”枝伊将一双淡紫色的毛绒拖鞋放在周曼的脚尖前。
“谢谢。”周曼低头看了看,是新的拖鞋。
周曼在枝伊发布的照片上看到过这个家的模样,如今进入到其中,竟真的产生了些许归家的感觉。不是来,而是回。
她闻到淡淡的香味,不仅是香薰的味道,还是枝伊惯常用的几款香水留在了家的各处,她被这种香味引领着往里走,旋即察觉了枝伊对她的又一种欢迎。玄关的鞋柜上、客厅的茶几上、饭厅的餐桌上、阳台的地面上全都摆放着开得正盛的不同品种的芍药,花团锦簇,一派繁盛。
周曼想象刚刚从牢笼逃离的枝伊以如何复杂的心情购买这许多芍药。
枝伊边给周曼倒茶边问:“你喜欢芍药对不对?”
“嗯。”
枝伊见周曼不动弹,便起身搂着周曼,将周曼带到沙发坐下,问:“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我在初中的时候看的一篇小短文里有一个芍药花神的角色,作者把她描写得太好了,清纯又妩媚,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所以我对芍药有好感。”
枝伊将一杯茶水放在周曼双手中,颇有深意地说:“你是个很长情的人,一旦喜欢了,就会一直喜欢下去。”
比体温高一些的温度贴着手心,周曼静静看着茶汤,看它从动荡到安定。温热的提前泡好的茶,曾和满室的芍药一起等待着她的到来。
她似乎也成为被期盼着的重要存在了。
周曼洗澡洗了很久。她站在镜子前,等镜子上的雾气彻底消散,能够在镜子中看清她自己之后,才离开浴室。
屋子里的灯几乎全熄了,只枝伊的卧室有光。周曼一步拖一步地往光里走,走过房门便低下头,挨到床沿坐下,背对着已经半躺在床上的枝伊。
拘谨的背影把枝伊逗笑:“一小坨人。”
多年前的调侃此刻再次听到,倒是缓解了些许紧张,周曼回头看了看枝伊,无奈地笑笑:“你又这么开我的玩笑。”
“这不是玩笑,是实情。”枝伊拍拍周曼那边的枕头,“快休息吧,很晚了。”
周曼没动静,枝伊又问:“你认床吗?在自己家之外的地方会睡不好吗?我记得我有两片安眠药,之前做试管婴儿,胚胎移植之前医生为了让我睡好一点给我开的,但我没吃,一直留在哪个包包里面。你要的话,我给你找找。”
周曼说不用,又挪了挪位置,侧着坐,微微扭头看着枝伊,担心道:“虽然这是一张大床,但我还是怕我会打扰你休息,万一我睡着的时候乱动呢。”
枝伊失笑道:“你打扰不了我休息,你还没有一只抱枕占的地方多。”
卧室的灯也熄了,周曼平躺着,双手捏紧被子,紧张得浑身僵硬,感受不到身下的床是否舒适柔软。她幻想自己是恰好掉进河中的一片落叶,面向着夜空,随波漂流。
黑夜背负了人们太多的秘密,不欲明言的、不可示人的、不能面世的一切,都被随手塞进黑夜里。时间一久,自己也忘了,秘密便永远失落于黑暗。
周曼知道枝伊还没有睡着,她的不安促使她去打扰枝伊,她忘记了刚才的担忧,一种不安盖过了另一种不安,像潮水,一浪漫过一浪。她没头没尾地说:“我们这样,像是同居了。你在我家住的时候我还不觉得有问题,可能是因为我们没有一起睡,现在这样,我觉得很像同居。”
枝伊似没料到她的发言,顿了几秒才应道:“只从事实上来看的话,你说得不错。”
周曼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又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头发在枕头上扫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觉得枝伊在看着她,她说:“我现在的感觉很奇妙,脑子乱得像一团浆糊,没办法思考,只能凭着直觉行动,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你关注过彩票吗?我前些年很穷的时候隔几天就去买彩票,每一期开奖都关注有没有人中奖,我觉得我跟那些前一天还背着一屁股债、后一天就中了几个亿大奖的人差不多,人生突然发生了巨变,一切都不同以往了。”
枝伊笑了一下,而后是绵长的沉默。过了许久,枝伊说:“我已经和范晟浩提离婚了,但还没有谈条件。”
周曼愣愣地应道:“那就好,恭喜你迈出了逃离禁锢的第一步。”
“我一直以为喜欢这种情绪,是光鲜亮丽的,是可以一望即知的。就像范晟浩当初追求我那样,任谁看了都会知道他很喜欢我。”
“嗯,那的确是喜欢的一种重要面貌。”
“可是你不曾向我展现那种面貌。”
周曼没有说话。
枝伊的声音里有不可自控的惶惑的轻颤和微不可察的哽咽,像一朵刚刚盛开的还带着露水的花朵,初次得见灿烂艳阳:“曼曼,你喜欢我,是吗?”
躲不过了,周曼叹道:“喜欢这个词语程度太清浅。我是,一直都很仰慕你。”
沉默再次如厚实的棉被一般盖在她们身上,周曼的耳朵里只听见自己恐惧的心跳声。
周曼以为枝伊已经睡着了,枝伊却忽然说:“你变漂亮了。”
周曼不知所措地应了声:“有吗?”
“嗯,高一的时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女孩,可是之后再见你,发现你完全不一样了,你身上有一种很迷人的活力,每次我看到你,都能感受到来自于你身体深处的绝不服输又生生不息的力量。我在这几年非常羡慕这种力量,想过如果我也拥有,那么我或许可以足够坚强地解决横在我面前的难题。”
周曼的喉间有点发酸,她笃定地说:“你拥有,从很久之前就拥有。”
枝伊的叹息是一团裹满雨水的乌云:“可我依旧深陷在无能为力之中。”
“你没有必要在不属于你的地方展现你的全部生命力,在合适的土壤和阳光下生长吧,这样才能成为一棵幸福又美丽的大树。”
“你呢?你可以生长在我的身边吗?”
周曼没有犹豫,只要枝伊需要她,她便无论如何都会坚守在枝伊身边,她用突然迸发的勇敢和坚决说:“如果你愿意让一点地方给我的话,我当然很愿意,我会拼命向地里扎根,拼命成为狂风骤雨也撼动不了的存在。”
“这是适合你生长的地方吗?”
“是的,没有比这更加适合的地方了。”
“嗯,我很欢迎你,真的,你愿意陪着我,我感到非常荣幸。”枝伊诚恳地说。
周曼整夜都没睡着,甚至不怎么敢闭上眼睛,她担心自己又做噩梦,或是正处于梦境里而没有及时察觉。她在黑暗中偷偷注视枝伊,留心枝伊的所有动静,还莫名其妙地伸手去探枝伊的鼻息,生怕枝伊又一次在她面前变成碎片。
怪异的行为直到枝伊设定的闹铃响起才停止。周曼赶紧翻身,背对着枝伊,并紧闭双眼装睡。
露在被子外的半个脑袋被揉了一下,而后周曼听见枝伊说:“我要准备去上班了,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周曼闷声应道:“嗯。”
“你今天有工作安排吗?”
“要去看看之后出外景的地点。”
“那你开我的车去吧,我今天坐地铁上班。车钥匙在玄关那个城堡造型的小箱子里,车在地下停车场里,我的车位是出了电梯往右数第八个,白色的车。”
周曼正想拒绝,说自己打车去就行,枝伊却走进了洗手间,并关上了门。
枝伊抽空回了一趟父母家,同父母说了自己的决定。
枝伊的妈妈还没有听完枝伊的话就开始抹眼泪,心疼枝伊吃了这么多的苦。
枝伊的爸爸十分气愤,因枝伊没有被好好对待,也因枝伊没有在产生问题之初就向父母求助。
想起妈妈在她小产后哭了好几天,怎么哄都哄不好,爸爸那时就问过她要不要和范晟浩离婚,是她心意不坚没有当即行动,毕竟她和范晟浩相识多年又当了六年夫妻,斩断他们之间的关联需要极大的决心,仅仅依靠小产这一件事还不足够。
只是自己的决定再次引起父母的伤心,枝伊眼眶也红了:“我在婚礼上说要成为你们的靠山,暂时没有做到,我的心里已经非常过意不去了。如无必要,我实在不想再麻烦爸爸妈妈。”
如此懂事的言论惹得妈妈又是一阵伤心的哭泣,爸爸忙着生气,也忙着安慰妈妈,又要给相熟的律师打电话。
枝伊露出一丝苦笑,坐到妈妈身边,挽着妈妈的手臂,歪头靠在妈妈的肩上,低声说:“妈妈,我可能没办法像你这样在婚姻中获得幸福。我对认识、了解另一个人,再融入另一个人的生活,最后还要组建家庭并承担起家庭的责任等等的事情都感到厌烦,我没有力气重复这一套繁琐的流程,也没有力气再一次处理我的失败。”
妈妈睁着一双泪眼,难过地看着枝伊。
枝伊又说:“但是这不代表我不会获得幸福。”
有了枝伊父母的帮助,范晟浩一家不敢拿乔作态摆架子,需要商量的关于财产分割的事情都顺利解决,枝伊和范晟浩很快进入了离婚手续的办理阶段。
周曼在枝伊家里住了十多天,轻松愉快,每天完成一两个预约好的拍摄工作,而后就在枝伊的介绍和带领下到A市各处吃喝玩乐,如果枝伊有别的事要忙,她就自己背着相机随便逛逛,拍下她喜欢的瞬间。
她逐渐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她的到来似乎不起任何作用。
她记得自己分明是到A市陪伴枝伊的,而不是到A市来旅游的。她在接到枝伊那通视频电话之后利用睡不着的时间补课,在知识层面熟知了关于离婚的流程以及双方可能会出现的各种争执,还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想着如果范晟浩的家人无理取闹,她就冲到最前头去吵架。谁知她一到A市就被和枝伊睡同一张床这件事冲昏头脑,这么久才反应过来,她居然什么正经事都没有做。
周曼向枝伊提出自己的困惑,又让枝伊别跟她客气,有需要就尽管提,她一定想办法帮枝伊把事情办好。
枝伊却没有正面回应,故弄玄虚道:“很多时候,无法描述的情感是最真实的,看不见的作用是最重要的。”
“例如是什么?”
“我已经向你提出过请求了,我请你来陪伴我。”
“就这样?你让我过来就是在家里陪你待着?”
枝伊点点头:“嗯,就这样,有你在我会安心许多。”
周曼泄气地噘着嘴:“我还以为我是来给你撑腰的,我看了好些离婚吵架的案例,连怎么骂人最有效都学了。”
枝伊失笑道:“那你别把学到的知识给忘了,以后说不定在其他地方能够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