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谈论鲜花和雨露,服装和首饰,绘画和书籍,照片和电影,音乐和舞蹈,旅行和运动,过去和未来,仿若回到了从前刚刚重逢的时候。
半年后又是一通边哭边说的凌晨时分才打来的电话,无情地吹灭了那一点火种。
枝伊的话语中只有一派惨淡:“曼曼,我怀孕了。”
周曼说不出恭喜的话语,如果要论世上最不想枝伊为别人生孩子的人,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在听见枝伊泪滴坠落的声音的幻觉中,周曼许久才找到能够顺利表达的语句:“总算是成功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保护好自己,生活中事事都必须小心。”
周曼又要去睡眠门诊报到,又要在睡前吃安眠药才能入睡。
但是药物阻止不了梦境的侵袭,周曼做了很多个一模一样的噩梦。
她梦见过去的枝伊破碎了,高中生枝伊,照片里的枝伊,还有坐在餐厅里被暧昧的灯光笼罩的枝伊。枝伊并不是以逐渐融化的形式消失,而是以破碎的方式,上一秒还是完整的枝伊,下一瞬,彻底沦为碎片,凶狠,决绝,无可挽回。
像很多年前成为妈妈的李谦谦那样,母亲李谦谦让高中生李谦谦彻底粉碎。
而目睹这一切的周曼无能为力,只眼睁睁地看着枝伊的破碎,并为此失声痛哭。她跪在地上,拾捡起满地枝伊的碎片,徒劳无功地想要将枝伊重新拼凑。碎片很锋利,她的双手被割得血肉模糊,疼痛感很真实,她惊醒后依旧能够感受到双手的痛楚。
天还没亮,周曼蜷缩在床上,用颤抖的双手擦掉脸上的泪水,头昏脑涨地想原来做梦也是会疼的。
周曼以为今后和枝伊的见面和联系都会变得稀少,甚至消失,毕竟没有哪个被母职缠身的母亲有精力搭理十多年前的老同学,对母亲而言,排在人生第一位的肯定是自己的孩子,也以为今后她们之间的联系要靠她自己来维持,她主动向枝伊报告行踪和经历,主动同枝伊分享她想要分享的一切,主动去到A市看望枝伊,而枝伊只会在百忙中抽空敷衍一下她。她们的情感将变得像刚出土的老古董,如若不小心翼翼,就会化成灰烬。
周曼没想到就在她产生这种猜想后不久,枝伊又一声不吭跑到S市。
没有客人到访的时候,周曼喜欢坐在工作室门边的圆桌修图。它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因此选的摆放位置是整间工作室自然光最佳、视野最好的一角。
工作室其实是临街的一间小商铺,透过落地玻璃门朝小街对面看去,是规格差不多的一排小店,周曼最喜欢在修图间隙看几眼对面的宠物美容店,看不同的人将他们养的宠物送到店里洗澡,看他们将洗得蓬松洁净的小动物抱出来,看那些小动物吐着舌头的可爱笑脸。
美容店还提供短期寄养服务,帮助外出旅行的主人们照看宠物。店员下午空闲时会牵着两三条狗外出散步,通常是一只大狗加上两只小狗,大狗激动地向前小跑,小狗四条腿忙碌地倒腾追在后面,而遛狗的店员则无奈地攥紧狗绳紧跟其后。周曼觉得这一幕很像哄小孩的卡通片,可以让她心情愉悦。
这天周曼如常在感到双眼酸胀的时刻,将视线从电脑屏幕收回,投向工作室外,没看见小动物,却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往工作室走来。
阳光之下,她的皮肤白得如同透明。
“枝伊?!”周曼瞪大双眼盯着出现在工作室门口的枝伊,腾地站起来,用力过猛,撞到了小圆桌,桌面的电脑经历了一阵剧烈摇晃。
枝伊扎着简单的马尾,穿着普通的休闲服,脸上挂着一点虚弱的笑,脚步轻轻地走进工作室:“我在网上搜到了你的工作室地址,真了不起,你的摄影工作室在S市能排到同行的前三名,我看了每一条客人留下的评论,所有人都在称赞你。”
周曼手足无措,一甩手,打到了她的电脑,“啪”的一声,笔记本电脑盖上了。响声让她如梦初醒,她看了眼坐在收银台后的小助理,又用余光看到从里间踱步出来的摄影师,然后赶紧走到枝伊身边,牵起枝伊的手,匆忙将枝伊往里带:“我们到里面去吧。”
小助理诧异地挑挑眉,凑到工作室此时仅剩的一位没有工作任务的年轻摄影师边上,小声嘀咕:“老板的朋友好美啊,比我们之前拍过的所有模特都要美,她要是愿意给我们工作室打广告,我们的业绩估计能更上一层楼。”
目睹了方才的小插曲的摄影师点点头:“是呀,长相美,气质也好,很难得,要是当模特的话应该能有不少成就。”
小助理闻言,眉心皱起,迟疑道:“你这么一说,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她,说不定她还真的当过模特……”
周曼把枝伊请到休息室,快速收拾散落在座椅上的外套和杂志,让枝伊坐在唯一一张单人沙发里,她拉了一把没有靠背的矮凳坐在枝伊身边,她对枝伊的印象仍停留在尊贵的孕妇,于是十分着急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来出差还是休假了?你的先生是陪着你来的吧,还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你的身体还好吗?”
枝伊扭头看向周曼,温柔又平静,轻声说:“胎停了。”
周曼心一紧,无措地攥着枝伊的手,借着灯光端详枝伊的脸色。但有化妆品的遮盖,周曼看不出枝伊最真实的状态,忙问道:“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有哪里痛吗?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说出那三个字的枝伊仿佛感到疲倦了,动作迟缓地摇了摇头:“不知道确切的原因。”
周曼将枝伊的手攥得更紧,说:“肯定是范晟浩的问题,他的精子有大问题。”
枝伊没有吭声,周曼疼惜地看着枝伊,松了一边手,轻轻抚着枝伊的背,又问:“你怎么不在家里休养却跑到这里来?我听说小产也是要坐月子的。”
枝伊往周曼的方向低下头,仿佛在祷告:“我不想待在我和他的家里,也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小公寓里,想你了,所以就过来找你。”
“想我了就让我过去陪你,有我这个大活人在,你的小公寓里就不会只有你一个人了。”
周曼环视一下又小又乱的休息室,忧愁地叹了叹,说:“待在这里对你的身体无益,去我家吧。但是,”周曼附身侧头盯着枝伊的双眼问,“你跟我说实话,身体有没有不舒服?要不要叫救护车?”
枝伊笑道:“我没事,怎么就要叫救护车了?走吧。”
周曼为了方便出外景,去年从某个客人那里低价买了一辆二手车,她煞有介事地小心扶着枝伊走到她的车旁,怕枝伊嫌弃,指着那辆脏兮兮的银色轿车解释道:“我懒得保养它,所以它看着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但功能是没问题的。”
枝伊笑着坐进车里,小声说:“如果你定期洗车,你的话会更有说服力。”
周曼发动汽车,枝伊整个人靠坐在座椅里,看上去有点脱力,说话亦有气无力:“你现在住在哪里?”
周曼同枝伊提过搬家的事,但没有详细说过新家的地址。
快速扭头看了枝伊一眼,周曼仍是忧心忡忡,用力捏着方向盘说:“距离工作室五分钟车程的一个小区里。幸好我搬家了,不然还真不敢让你过去,我上一个家比刚才的休息室好不了多少。”
“我会不会打扰你工作?”
“不会啊。而且哪怕是打扰了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医生,我只是一个摄影师,我的工作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不会有哪位客人因为缺少一套照片而崩溃。”
周曼让枝伊半躺在她的床上,将好几个柔软的抱枕垫在枝伊背上,拿出最贵的一张蚕丝被将枝伊盖得严严实实,又拆了一包客人送的参片,泡了一杯参茶,让枝伊慢慢喝了小半杯。
枝伊似恢复了一点精神,同周曼说:“谢谢你。”
几天前的早上,枝伊觉得下腹有点轻微的胀痛,在闹铃还没有响起的时候她就醒了。这种感觉挺奇怪,仿佛是月经的前兆,但她不可能会来月经。她的睡意全无,起床去到卫生间查看,发现自己出了一点血。
两个指头宽的一小滩未干透的血,暗红色,在白色的内裤上尤其刺眼。枝伊看不真切它,越中间的地方颜色越深,宛如深不见底的潭水。枝伊只觉暗红之中有人形的物体,有一个极小的人体蜷缩着,被她的血浸泡着,囚禁着。
枝伊一时慌了,来不及处理就连忙回到卧室,摇醒范晟浩,叫道:“我出血了!”
两人着急忙慌地请了一天假,而后奔到医院去。
枝伊第一次见识早上七点多的妇科门诊,坐诊的医生还没有来,维持秩序的护士也还没有来,每一个诊室的门都紧闭着,但是走廊人头攒动,挤满了一张张无表情的脸。
没有座位可坐了,范晟浩搂着枝伊站在墙角焦急等待。
枝伊注意到坐在不远处的一对夫妻,瞧着应该是四十多岁了,左边的男人双手都抓着一个黑色塑料袋,一脸凝重地盯着那个塑料袋,里面应该装着了不得的东西,枝伊猜测可能是钱。而右边的女人脸色苍白,额上有一层薄薄的冷汗,身形瘦削,微微弯着腰,双手交叠在肚子前,似乎在忍受某种痛苦。
医生和护士在八点准时到达各个诊室,门一开,所有人都不顾护士的阻止,一窝蜂涌进医生的诊室里,范晟浩不甘示弱,也扶着枝伊跟随人群挤进去。
医生烦躁地大声喊道:“别都挤在这里,等叫到你们的号再进来。”
大家都没有挪动。
医生不太高兴地皱着眉,但也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了,将口罩拉高些,不再强求眼前这些夫妻们的秩序,打开电脑,开始叫号。
第一个号就是枝伊刚才注意到的中年夫妻。丈夫挤进来了,妻子没有跟着进来,还坐在外面的座位里。
那个男人打开黑色塑料袋,从中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枝伊探头张望,看见半袋都是一种暗红色的物体。男人将袋子捧起来,凑到医生跟前,让医生看仔细。
枝伊瞧着他捧在手里的质感,觉得那仿佛是一袋子肉,只是颜色有点深,应该很不新鲜了。
男人和医生大概已经很熟悉,没有提及前因后果,只说:“医生,她排出了这些东西,凌晨的时候排出来的。”
“噢。”医生应了声,声音中带着点遗憾。
男人又急切又怯懦,局促不安地站着,问:“医生,我们应该怎么做?”
医生用明显无可奈何的语气说:“先养好身体吧。”
枝伊没有猜错,那的确是一袋子肉,母亲身体里的肉,母亲的胎盘和死去的胎儿。
剧烈的恶心感从身体深处涌现,枝伊忍不住甩开范晟浩的手,冲到诊室外干呕。
枝伊一抬头,对上那个女人的眼,一双累得麻木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眼,一双不应该出现在活生生的人脸上的眼。
医生开了检查单,让枝伊去照B超。
结果显示枝伊肚子里的胎儿停止了发育。
范晟浩不死心,用祈求的语气问:“医生,你可以救救它吗?”
医生摇头:“已经没办法了。”
医生一边打字一边问:“要赶紧处理,做人流还是药流?”
枝伊看了范晟浩一眼,范晟浩面如死灰地呆站着,显然不想开口处置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
枝伊便不等范晟浩了,问医生:“哪种比较好?”
“两个多月了,建议做人流。”
枝伊颇为冷静地说:“好,今天可以安排吗?”
“可以,先做几项检查,然后拿着结果回来这里找我,下午我也坐诊,我给你做。”
那个耗费了枝伊和范晟浩半年的坚持才怀上的孩子,变成一摊血水流了出来,成为医疗垃圾。
他们此前为怀小孩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成了空。
周曼不知道该说什么,慌乱地做了几个无意义的手势,又胡乱擦了一下眼角溢出的泪水,最终只能哀哀地叫道:“这多受罪啊。”
“还好,我做无痛的,麻药过了之后的那种程度的疼痛也可以忍受,就像程度比较浅的痛经而已。”枝伊轻轻闭上双眼,放任自己陷在抱枕里,说,“但是,我想跟你说的是,怀孕的感觉其实很恶心,非常非常恶心。身体里凭空多了一个自己以外的生命,我总担心它终有一天会将我吞噬,我没有感受到一丁点的幸福和快乐,我只是害怕,只是觉得恶心。在它死去的时候,我有点难过,因为这会对不起范晟浩和他父母,但是又有点庆幸,因为它终于可以离开我的身体了。”
周曼咬了咬舌尖,用痛感让自己振作起来,别慌,别松懈。她坐到床沿上,放轻动作搂着枝伊的肩,唯恐惊扰枝伊颤抖的魂灵,柔声安慰道:“没事的,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已经尽全力去做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那样想会不会太无情?”
“不会。你是自由的,这句话的含义就是,你不是一定要塑造被人们歌颂的伟大形象。如果你想成为母亲,就可以成为,如果你不想成为母亲,就可以不成为。你是自由的,我一直这么对你说。”
枝伊顺势往边上一倒,挨在周曼肩上,周曼便双手环抱着枝伊,她期望自己可以给此刻的枝伊支撑的力量,一点点也好。
枝伊呢喃道:“我不想做伟大的人,我只想做开心的人。”
周曼坚定地鼓励枝伊:“可以的,你可以只做一个开心的人。”
“那就太好了。”枝伊顿了几秒,突然冷声说,“曼曼,你知道吗?所有人的身体都只有唯一的一个作用,我的身体也不例外,只有唯一的一个作用,就是取悦我自己。除此之外的所有附加其上的所谓任务,都不过是我以外的人对我的利用罢了。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堂而皇之地利用我?为什么他们从来都不会感到羞愧?”
“你不会再为了范晟浩和他的父母而努力是吗?”虽是问句,但周曼用笃定的语气说出。
“是,我不会为了他们而折磨自己了。”
“你要怎么做?”
枝伊叹了叹,眼中的寒意消退,说:“我会和他认真聊聊。”
聊天是改变不了一座累积数千年的巍然高山的,愚公移山也不是凭借一代人的努力就能完成的,周曼默默想着,但她没有阻止枝伊,枝伊有尝试解决问题的节奏和步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