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从七点吃到九点多,两人基本上将高中之后各自的生活都聊了一遍,枝伊喜欢到处跑,见多识广,活得精彩,可以与周曼分享的趣事一箩筐,且枝伊遇到的人也有意思,或者说不那么容易对付,枝伊对他们有过不少怨言。
周曼与枝伊的交集少,基本上不认识枝伊身边的好友,也没有机会认识他们,因而枝伊能够说出许多平时需要谨慎藏于心里的话,用不着担心这些话传到相关人士的耳里。
枝伊也长大了,父母再这么希望保护她,她也已经进入到父母不能掌控的社会之中,必须直面许多必须由她自己处理的难题,她的生活再多姿多彩,也会存在阴暗面,她不得不成为一名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咽下一些与她无关却要她负起责任的委屈,迅速理解出现在她面前的所有人弥漫出来的或明或暗的情绪,花费精力去平衡与维持各种人际关系,圆滑得像一尾在水中畅通无阻游动的鱼。
枝伊不像周曼那么沉默寡言,她拥有在人情世故中获利的天赋和能力,也愿意加入到这个战场之中赚取名利,只是天赋和能力皆无法杜绝南征北战带来的巨大疲倦。
还有枝伊的几段恋情亦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她在A市念大学与工作,难免在某些不应该叙旧的场合碰见前男友,还有可能与前男友身边的她见过几次的亲朋好友进行工作上的合作。枝伊不禁抱怨道:“参加工作之后不能太任性,手里的项目是整个部门的人共同的心血,绝对不可以辜负。我是近几年才发现,其实认识的人太多也不全是好事。”
周曼在心里偷笑,想枝伊在经历那段并不圆满的初恋时就应该发现这一点了。
枝伊几乎每一年的新年都和父母一起回老家,与家里的长辈吃团圆饭,与父母的朋友、她的朋友聚餐。
因她曾经带着当时的男朋友回老家游玩,几乎所有在老家的亲戚朋友都见过他,一年后她和他的分手,成为她需要向许多人解释清楚的步向了公众的私事。在那之后,她和好友张言佑之间的恩怨已然解决,和最初一任前男友张言磊之间经年累月的似有若无的尴尬也已然消散,她和他们重新成为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恋爱与矛盾都发生在他们共同的年少时期,再次提及,却恍如隔世。
枝伊一边手托腮,微歪着头看向对面的周曼,笑得眉眼弯弯,似乎十分满足:“你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幸好我们有机会坐下来聊聊。将憋久了的话说出来,是一种非常好的解压方式。”
周曼出于私心,应道:“和你聊天能长很多见识,很有趣。如果以后有机会再像今天这样聊天,我会感到很荣幸。”
两人约定好,下一次枝伊再来S市,周曼要帮枝伊在海边拍几组照片。枝伊说自己从前在海边的绿化公园拍过不少照片,但都是朋友帮忙用手机拍摄的,摄影工具和摄影者都一般般,她在大太阳底下折腾了许久,却没有一张照片能达到她想要的效果。
周曼微微扭头就能透过一层玻璃看见一小片不远处的海,黑夜吞噬了海的轮廓,周曼只好凭着记忆将它重新描绘。
S市在海湾边上,有曲折又漫长的海岸线,得天独厚,可以发展渔业,也可以发展旅游业。周曼在海边长大,从父母家的阳台往外看去,视线越过不到两百米长的街道,便可以到达一片海,晴天的海面被阳光涂上一层金光,雨天的海面泛起一道道白色的波浪,此类画面是她一辈子的记忆。她想,S市真是一座非常美好的城市,它有足以感动人的景色,在这里居住过的人,多半会将它铭记。
枝伊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回A市,周曼没有去过A市,不知道A市有怎样的风光。周曼回忆枝伊发布的照片里出现过的街景,也回忆刚才枝伊提及到那座城市的话语,用幻想来构建其魅力。
那座城市承载了枝伊一部分重要人生,周曼觉得它肯定和枝伊的眼眸一样,熠熠生辉。
餐厅已经安静下来,坐在她们前方的一直吵闹的几个小朋友已经不见踪影,斜前方的一对情侣亦起身离开,他们开了一瓶酒,喝了大半,只剩不到一杯的量遗留在酒瓶里,那酒瓶被侍应收走了。
穿着白衬衫黑裤子围着棕色围裙的侍应拿着空空的托盘从她们桌边走过,枝伊看了眼时间,带着点遗憾同周曼说:“我是时候回去了,行李还没有收拾好。”
“嗯,好。”周曼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太多的不舍。
因这次的见面由周曼提出,周曼说一定是她请客。
枝伊没有拒绝,只说下一次她来S市的话,她再回请周曼。
她们的约定又多了一个。
枝伊请侍应拿打包盒帮忙打包,经过她们一晚上的努力,桌上的食物还剩下一半。周曼目测这些食物的分量,大概够她吃三五顿。
枝伊率先起身,边同周曼说她来叫网约车,边往外移动。
周曼答应着,也跟着站起来,提起两袋装得满满当当的打包盒,走动时却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她赶紧用力扶着桌沿稳住自己。
她的双腿虚软,需要极强的控制力才能站稳并迈出脚步,跟随枝伊的背影而去。
周曼暗暗深呼吸一下,低头看了看皮鞋上小小的反光点。她知道虚软的原因,这是刚刚诞生在她身上的腿,她在这些年,一直是一只没有腿的小鸟,处处都可以接纳她,但她一直咬牙挥动翅膀,没有停下。
此时她找到了愿意停驻的小小角落,终于可以真切地站立在大地之上,终于可以依靠自己双腿的力量承载自己身体的重量,她很感动,几近要落泪。
“怎么了?”枝伊停下脚步,回头找寻周曼的身影。
周曼笑着说:“没事,走出来的时候被桌脚绊了一下。”
网约车很快到达她们跟前,枝伊先坐进去,因枝伊执意要先将周曼送回家。
枝伊没有挪到最左边,而是坐在了后排座位的中间,周曼几乎是挨着枝伊坐,周曼能够闻出枝伊换了一款香水,淡淡的花香之中隐约藏着一点木质香,有一种柔和的冷静,与已经长大了的枝伊很相配。
她们在车里亦交谈,聊S市近些年的变化,将她们念书时的城市面貌和如今的城市面貌做对比,但两人都习惯性看向车窗外,而不是看向对方。
周曼知道快到她的住所了,车窗外的街景她每天都能见到。
被酸涩感和酥麻感撕裂的心的碎片重归于好,一同坠入虚无。
周曼回头,目光只能触及在昏暗光线中转过头的枝伊。枝伊的侧脸如同千锤百炼的神像一样庄重。枝伊察觉到她的目光,扭头看向她,对她微笑,每一座神像都是慈悲的。